我现在想来,过往的日子里最使我感到温馨和难忘的一刻,是一个清晨,爱人像鸟雀跳着跑进卧室,大喊:“我怀孕了。”那时我正躺在窗外洒进床上的和煦光线里,我还没完全清醒,她的声音却无比真切,她的面容被晨光照耀着,她笑着,整个脸庞像在闪闪发光,被太阳的温热包裹得毛茸茸的。
我们准备着,期盼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在预产期快来临时,决定回她的老家山西生孩子,在家乡能得到更多亲友的关爱与照顾。
我们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颠簸了二十多小时,我真担心孩子会出生在车厢里。妊娠期的高血压使她的腿脚浮肿成暄软的松糕。铺位很窄,几乎不能容纳一个临产的孕妇,晃晃荡荡,像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在独木桥上摇摆。
我那年27岁了,她也将要成为妈妈了,但我们完全没有风险意识,竟大着胆子这么奔走。到家后第二天去医院,预诊护士问日子、测体温、量血压——189/126,“赶紧住院!”护士惊呼,我们才紧张起来。
36号病房,12床。当爱人真躺进病房里,她开始对生孩子感到紧张与恐慌,这多半源于医护的认真询问——想顺产还是剖宫产?自己这一代人有几个兄弟姐妹?父母有没有高血压……
隔壁床的待产妇是过来人,生过两个了,都是儿子,她比我爱人小三岁。“甭怕,姐。生孩子就像母鸡下个蛋。一两天就能下地,最多三天就出院了。”语气中那一份灵巧、轻易,极为确凿,不容置疑,又流露出一丝无非饭后多走两步的闲逸和那种无非请客多添双筷子的捎带手,任谁都让你放下心来,以至于我都心生羡慕。
她先去产房,她爱人在外面等。她对她爱人笑说:“老公,我给你生个小棉袄大胖姑娘啊。”她老公正色道:“可不敢胡说。还是得生小子。”
医生回身嘲他:“你要那么多小子干啥?”又看到我,嘀咕一句:“你咋也跟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竟不由自主跟着人家到了产房门口。我回到病房,等她的好消息。不一会儿她果然轻松地回来了。她老公在她病床边的陪护椅子上打盹,踏踏实实地睡着了。护士笑着拍他,他才一骨碌翻身醒来。他问产妇:“啥?”产妇笑:“儿子!”这个新父亲,其实是老父亲了,竟直接冲到楼道里去喊:“我又有儿子了,我又有儿子了。”
我问:“你们是干啥工作的哩?”产妇答:“种苹果的。我傻汉每天盼着我生儿子给他种果树。”
我也高兴:“那可不一定,你儿子将来若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要去大城市了。”她听了,也很高兴。
母亲嘱咐我说:“等你媳妇儿生好,你要先看你媳妇儿,再看你娃,凡事先顾你老婆,知道没?傻小子。”我记住了。
待轮到我们家,我先见到的是我孩子。医生身子站在门内,仅胳膊伸到门外,抱着一个襁褓,轻轻笑着说:“是个姑娘。”给我看了一秒钟,就闭门返回去了。
我呆住了,这不就是我爱人的小版吗?这不就是小版的我爱人吗?而且,我就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啊。多么神奇的基因啊,长得一模一样。真真切切的骨肉,她是这样的。多么奇妙的感觉。
我和孩子先回病房,爱人在产房等麻醉效果散失,身体复苏后才回到我们身边。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我开心地想要笑,可我不敢笑。我一笑,她也想跟着笑,她一笑,会撕裂伤口、绷断缝针的线。我小心护理着她,几点几分喝多少毫升水,都记录得清晰准确。她腹腔内的血块凝成固状,疼到无法忍受,医生每按压一下肚子,她就喊一声,每一声把我的心肺也扯成粉状。
爱人的喊声吸引着孩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来,看着她。
成为妈妈,真是世间最勇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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